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DLOVEE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(瓶邪同人)朱砂》作者:六欲浮屠【完结】 小寒已至,钱塘江边的吴镇前日降下大雪,至今仍在断续地纷扬,茫茫铅云压在人头顶,如层叠凌乱的丝绢绵帛,镇上老人们暗里都说,多年不曾有如斯大雪,怕不是天老爷要降罪…… 你妇道人家懂个甚,不许瞎说! 妇人未完的话被一双高高扬起的大手吓得缩回去,汉子喝住内人,眼神闪烁地盯住了旁边走过的后生,生恐这颇有瑕疵的话被人听去,若告到官府那可大大不妙。 世道艰难。 后生二十如许年纪,一身半旧的天青色袄子,面貌生得颇好,俊朗舒爽,更兼那眉目中隐有高雅从容之色,当是读过书的。此刻,他手拎着两包药,顶风冒雪,急急往镇东头去了。 吴镇东面不如镇西繁华,人户也少,后生携着药,一口气行到了镇西郊才站定,正待入屋,身后突传来一人声音。 “吴邪。” “哎,胖子。”吴邪回身,见住在近侧的王胖子走了过来。这王胖子同他算得上邻居,住所也是同自家最近的一处。因着某些缘故,吴邪不爱同人攀谈,连一身岐黄本事也压得极低,吴镇上十有八九只知他是个客居的异乡人,却不知他还是位医者。晓得他有这手本领的,除了王胖子一家,便只有药铺老板,以及江边寥寥几个渔夫了。 “药抓回来了呀,你家那人……可醒过?”走到吴邪跟前,胖子压低声音问。 吴邪摇头,“还未醒,伤得太重……” “是呢,伤得那样重,竟不曾死,当真厉害。”胖子接着他的话说下去,“前日那样大雪,他又那样重伤,居然还能跌跌撞撞走入你家后院,把你这妙手神医都给吓了一跳。” “哪里妙手,家传一点粗笨医术罢了。”吴邪谦虚,不愿多谈自身的事。胖子顿了顿,声音更低,靠在他耳边道:“你是医者父母心,我却怕他……此人来历不明,伤得蹊跷,如今官府风声紧,你收留他可要当心啊。” 吴邪笑笑,道声晓得了,谢过胖子关心,转身回屋。 房内熏过艾绒,带着药香的暖意将风雪严寒统统隔开。吴邪给门落了锁,脱下外衣,将抓的药泡上,去看内间卧房中的人。床上的男人依旧不曾苏醒,闭着眼一动不动,苍白面色衬得他头发愈加乌黑,干裂的唇上也难觅血色,整个人简直像用外头风雪砌出的。吴邪伸手探他额头,发觉热度退了些,又进被子里试他手脚,依旧冰凉,赶紧往灶上烧了水,打算灌两个汤婆给他暖着,最后从箱子里翻出一床被来,预备给他加上。 吴镇人都知晓,雪落得大时绝非最冷,恰在那将收未收,天光开始转晴时才真正冷得彻骨,若正逢大小寒时节,那简直要夺人性命。这人已昏迷两日,水米不进,就是个健朗的壮汉也耗虚了,何况他伤着。 轻轻给他搭上被,吴邪又小心掀开他肩头那层,细看他的外伤。没有发现出血,他松口气,盯着这人裸露的肩头发呆。他隐约记得,刚将这人接进来时,他左肩到胸膛那片分明有只麒麟刺青,后来却不见了,莫非是什么江湖秘术? 对这些传说中的手段,吴邪一无所知,也不甚关心,他仅是个隐居的医者,治病救人足够,只不过……这人似乎很不同寻常。想到此处,他目光自然移到床边地上,那里摆着一把漆黑沉重的刀,式样古朴,似乎正散出微微血腥气。 看着这柄静默深沉的刀,吴邪心里隐隐发寒,忆起那夜。 这人步履蹒跚地走到自家后院时已满身是血,眼看要活不成了,那双眼却在凌乱的鬓发后边闪烁着,恍如一匹孤狼。他单手提着这柄刀,似乎自己只要敢有半点恶意,顿时就会被他劈成两半。 吴邪自然怕,但医者仁心终究占了上风,他吸口气,鼓足勇气朝这人靠近,柔声道我不害你,我是大夫。话音未落,那人身子突然晃了晃,手中刀锋铿然落地,整个人随之往前跌倒。吴邪方才打量他伤势,知他定然撑不住,心下早有了准备,此刻疾步往前奔出,恰恰搂住他,令他倒在自己怀中。 这人身子比看上去沉得多,吴邪几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背回卧房歇下,再点一柄灯烛,剪碎衣衫查看伤势。饶是吴邪家学丰富,这人伤势之重还是令他心惊。面对如此重伤,吴邪不敢有片刻耽搁,立刻摸出金针在烛上烤了,对他身上几处大穴施针,将血流封锁,以防失血过多。 人之存活,靠的便是那一腔阳热,若热血尽失,那神仙也救不回来了。 血流很快缓下去,吴邪赶紧烧上热水,草草给他擦洗过身子,将所有伤口一一包扎妥当,再来替他把脉。这人脉息细而滑,突突跳动,间或一抽,颇有蹊跷之处。吴邪眉头紧锁,略一沉吟,料定这人身上还中了毒,此刻却不好判断究竟是何毒性,愈加担忧且焦急起来。 他隐匿出身来到吴镇,并未挂牌行医,连身怀此技之事也仅数人知晓,自然不会在家中屯上各式药材。今夜一时仁心救下此人,可治病疗伤需得药物,此刻家中空空,药铺也早已关门,即便不关,此人情况未稳,单独留下他也必然不妥……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,吴邪遍翻药匣,一点红影突然映入他眼中,仔细看去,竟是豆粒大一块极好的朱砂。 吴邪霎时如释重负,当真天不绝此人,连自己都忘记了药匣里还有朱砂,生死关头偏偏给他遇见。思虑间,吴邪迅速从上头取下半点来,往温水里融了,打算给那人喂下去,多少有解毒之效。不曾想这人虽昏迷着,却像雪中一块冷硬的石头,牙关叩得死紧,吴邪越是拿筷子撬,他越不松口,眼见着脸色已愈加灰败下去,再耽搁怕是要毒冲心脉,那便活活去了一条命了。 吴邪怕动到他伤势,不敢勉力用强,却也知他体内毒性耽搁不得,额头已急出汗来,最后索性将心一横,俯下身去,嘴唇同他相贴,在他唇上细细地磨砸吮吸,并拿舌头去推他牙关。 他绝非有意轻薄,此事连他自己也是头一遭,只因当年学医时曾听先辈讲过,这唇舌与齿乃是密不可分的关联,常言道唇亡齿寒,唇齿相依,两者一刚一柔。齿看似坚固,然人老齿疏,却从未有人老舌落之理,因此终究还是柔能克刚。日后行医,若遇着那起牙关紧咬,难以下药的,就拿条生猪舌往他唇上磨蹭,并可翻开唇,将猪舌去顶他牙关,这般做点儿水磨工夫,就尽都开启了。 此法听上去颇有趣,记得当年自己还问:要没有生猪舌,该如何是好? 没有?没有你不还生着条人舌吗?先辈白他一眼,继续讲《伤寒》。 吴邪在这人唇上辗转了片刻,舌头不单顶过他牙关几十下,连上下唇内每处滑溜细嫩的所在也一并慰藉遍了,才终于感到他喉咙里略动了动,紧锁的牙关开了一些。吴邪趁胜而入,舌头探入他口内,同他的舌头触到一起。两人甫一相接,吴邪仿佛被蝎尾蛰了下,督脉上转过一股热流,不由得卷了他的舌来共舞,又是吸吮,又是咂磨,并一连串地含着他唇舔弄。 到这会儿,此人牙关终于彻底松了,再无阻碍,吴邪便退出来,含一口融了朱砂的温水,再度覆到他唇上,舌头慢慢将水度过去,待他咽下,便起身再含一口,再度,终于将半碗温水喂完了。 大冷天里,吴邪发现自个儿身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。他不敢睡,只盯着床上这人,不时摸摸脉息,细查面色。四更过后,看见他脸上那层灰败的气色终于慢慢下去了。 吴邪长舒口气,忽想起这人的刀还落在后院,若等到天亮,不慎给人瞧见,兴许麻烦不小,赶紧又披衣外出,将这看似不起眼,实则沉重之极的黑刀拖了进来,依旧放在床边。并将拖拽过的雪痕抹平,再拉些枯枝盖上,做出此夜无人到访的样子来。 接下来两日,吴邪几乎不曾合眼,衣不解带地照顾这挣扎在生死限上之人,其中自然也包括那般唇舌相接地喂朱砂。到第二日上午,胖子过来同他说话,吴邪也不瞒着,说起此人之事。胖子因着媳妇也曾受过吴邪药方的福泽,因此断然不会去告官,只进房看看此人,回头叮嘱他万万小心。 依胖子看,此人有来头,定不是普通人物。 “不论他是何人物,治病救人总是功德,他若醒来,不至于反要杀我吧。” 看吴邪一副医者姿态,胖子也不多言,每日便替他看管着周围,提防有人察觉此处藏了人。 这两日,官府风声是越发紧了。 水突突地滚起来,吴邪将汤婆灌好,拿布裹了放他脚下暖着,又将药材冲洗净,一一放入大砂锅,再装上满满六碗水,端到火上去熬。一根根柴禾加进去,火服于下腾跃,水卧其上蒸腾,风炉在旁轻轻鼓动,坎上巽下而离于中。 吴邪蹲下来,仔细调整火势,武火在先,文火在后,武火刚猛而短暂,文火绵柔而悠长,武火只需半刻,文火却得慢慢熬上两个时辰,待到汤汁收浓,成为两碗水的量,方是一剂好药诞生。 不经水火相济,药性绝难发挥,吴邪幼时,跟着家中先辈们不知抄过多少方子,熬过多少药汤,才练出对火候性味出神入化的掌控力。吴家祖训质朴,医者仁心绝非挂在口上,更应践行在每一刻,包括这熬药的功夫,旁人看来,那是细枝末节,交给学徒打理便罢了,但在吴家,这乃是一门大学问,熬不好药,如何明白当中的变化和艰辛?如何谨慎而大胆地下手去治疗?五行气运,阴阳四时都在书里明明白白,在人身上清清楚楚,但它们统统需要被融入这一锅药汤里,才能真正走到人体内去,起沉疴,活僵死。 又忙碌一阵,药成了。吴邪趁着烫热将药汁滤出,从架上拿来个罐子,里边盛着香甜金黄的饴糖,他挑起一块,拉着诱人的丝线加入药汤中,略加搅动便融进去。吴镇守着钱塘江,水泽丰美,多出好鱼米,当地酿造的饴糖也是一等一的良品。此物性甜润,入脾经,健中焦,于伤病体虚之人大有裨益,因此,在吴邪今日的方子里,它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。 加入饴糖后的药汤散发温润甜蜜的滋味,吴邪端入卧房,见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,不由叹了口气。他将药汤放在旁边桌上,去摸这人手脚,总算暖起来了,再看他脸上,终于也有了一丝血色。 甚好,若今日还没点起色,可就…… 吴邪心里暗喜,绷了两三日的身心终于松下来些,也不及再看他是否醒来,便习惯地拿起药汤抿了一口,要低头去喂他。就在嘴唇相触刹那,突然一股大力袭来,吴邪只觉脖子被一只铁箍死死卡住,整个人往旁边一歪,连那口药也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去,差点呛着。 床上的人已经醒了,此刻,他右手掐着吴邪颈项,将他按倒在旁,眼睛里寒光阵阵。吴邪顿时醒悟过来,想必此人方才就醒了,只因不明此刻形势,便假意昏迷,不动声色地观察。自己摸他手脚看他脸色他都知道,就等自个儿靠近了好出手呢。 “这……这位小哥,切莫误会。”吴邪挣扎着发声:“在下绝无恶意,只不过之前你昏睡不醒,如此喂药罢了。” 颈上压力略松了些,吴邪听见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道:“是你救我?” “正是。”这两字一出口,颈上重压骤然消失,那人松开了手。吴邪赶紧从他身上起来,在床边坐正,倒不为怕他,而是担忧压着他身上伤处。方才倒下去时,虽顷刻间便有泰山压顶之力,吴邪也在最后一刻勉强拿手臂撑住了,怕真猛力压下去,反害到他伤势。 一坐直身体,吴邪便恢复医者本色,看着他深黑冰寒的眼眸,竟也不觉得怕,开口道:“你伤得极重,需养好一段时日方得好,我……在下名吴邪,学过些医术,这几日就是我在照看你。” 这人静静看着他,不发一言。 吴邪暗暗猜度他心思,料多有隐衷不便明言,又安抚道:“你放心,此处是我家,无人知你在此,我……我也不同人讲你在此,更不问你出身来历,只管替你疗伤。” 你好了便离开吧,你这样人,我也不敢求你报答的。 这句话吴邪说在心里,嘴上万万不敢讲出来,只拿些吴镇情形,外头天冷,他身上伤重多休养,体内毒素已去大半等话应对,他自个儿滔滔不绝,这人却不搭一句腔。 这人目光始终停留在在吴邪脸上,待他讲完一大通话,忽然道:“张,张起灵。” 吴邪一怔,片刻后顿悟过来:这当是他的名字,他叫张起灵。吴邪心头越发松下来,这人既肯将姓名告知自己——不论这名字真假,总不会翻脸杀掉自己了。药已温了,他端起药碗请他喝,张起灵却不动,吴邪想他大约伤疼体虚,便打算去拿勺来喂,忽听张起灵又道: “你先前怎样喂我,此刻便怎样喂我。” “这……”吴邪脸上一热,这成何体统?此前,此前因他昏迷不醒,牙关又紧,迫不得已才那般唇舌相亲。况且那时他一无所知,自己在心里告声“得罪”便罢了,如今他已神思清明,自己怎好…… 怕是不妥。 吴邪本欲拒绝,但话未出口,瞥见那人淡淡看着自己,眼中毫无波澜,面上坦荡,仿佛谈论天色一般,缺是自己想偏了。 吴邪给他看得发窘,拒绝的话便烂在心里,悄声犹豫道:“烦……烦请闭眼。”说罢默默含了一口药,却不敢看张起灵双目,只自己闭上眼,低下头去。 他闭着眼,自然看不见张起灵嘴角微弯的样子。 这碗药似乎比之前的都更难灌进去,到最后一口时,吴邪已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吃药还是他吃药,两人唇舌纠缠在一起,张起灵几乎反客为主,在他唇舌间肆意搅动吸吮,仿佛要一气补回自己之前弄他的分量来。 待到喂完,吴邪已是脸色绯红,气息凌乱,全不敢看张起灵,低了头,声若蚊呐地嘱咐一句好生休息,便拿起药碗冲了出去。 此后,张起灵不再陷入昏迷,于吴邪家中卧床养伤。吴邪每日煎汤送水,包扎换药,调理排毒,处处极为上心。因为家中变故,吴邪已经年不曾为人看病,一身本事难以施展,比满世上无个知己爱人更加寂寞难为,如今遇着张起灵重伤,也算有了尽展所长的机会,因此格外细致妥帖。 这些时日,吴邪几乎将全副身心都放到了张起灵这里,每日不仅入房看视十来次,把脉三五回,若他醒着,便同他说话散心,替他翻身擦洗,并换上去腐生肌的新鲜药膏。每日正午,只要外头没有风雪,吴邪还会将卧房的窗户打开一刻钟,透气通风,用医家话讲便是迎午时正气盈内,祛夤夜阴湿寒凉。 除开外头这些功夫,入口的药方更时刻根据需要调整着,既要愈伤,又要驱毒,更兼强身健体。碰上祛毒的关键日子,或外头变天,一日间就得跑药铺三、四趟,偏偏最近风声又紧,吴邪怕人起疑,不敢次次都在镇西的老何家买,得分开几处采购,便越发增了劳累。 他出门一趟,往往还不能仅为药材,伤患饮食若跟不上,再好的药物也作用有限,因此对张起灵的饮食同样讲究。冬日难寻的新鲜菜蔬,淮山枸杞红参等药膳所需,肥壮鸡鸭,热性的牛羊鹿,冰面下钓的鱼都各有妙用。吴邪择好的一一采买,回去调配烹制,每天熬一锅融融香粥,炖上滋补的药膳,再配些精致开胃小菜,一勺勺喂张起灵吃下。 如此奔忙,自然很有些劳形,胖子看见,偶尔帮他捎带一两样,但终究杯水车薪。于是吴邪日日忙碌,几乎不得片刻清闲,白日里尽力不算,夜间也不肯去外间睡,就在张起灵床榻边搭个地铺,囫囵歇息,半夜里还起来看他可有发热,顺便替他拢拢被角,或换个汤婆。有时,吴邪也不需做什么,就在床边看张起灵沉睡的脸,他身上余毒需慢慢除去,筋骨又有伤,每逢夜里都疼得倍加厉害,但他性子极强,从不呻吟一下。吴邪知他难熬,对他的沉默和坚韧暗暗佩服,待他也越发仔细起来。 却有一夜,吴邪正坐床边看他时,他突然从被子下边伸出手来,握住了吴邪的手。吴邪一愣,只道自己吵醒他了,正想退开,手却被他拉着,拉进被里,再拉上去,一直放到他热热的心口上,然后被他温暖的手覆住。 “张……小哥,我吵着你了?”吴邪低声问,这段时日他总这么唤他,而他似乎也乐于听自己这么唤。 “手这么凉,还不睡。”张起灵声音极低,响在茫茫暗夜里,似乎每一声都荡开了黑色的涟漪。 “我看看你。” “嗯。” 说完这句,吴邪突觉手上有点热,那只放在他赤裸胸膛上,被火热大掌压着的手似有些抖起来,他想抽回,却被更加紧地握住了。 “小,小哥,我去睡了……”吴邪听见自个儿声音也在抖,浑身莫名地颤起来。 “嗯。”张起灵应了一声,却不松手,吴邪没法子,又不好再开口,这人身上似乎有股子说不出的劲头,让自己总不愿对他硬气一些。 张起灵一直看着吴邪,眼瞳里亮亮的,似有火苗儿在跳,片刻后,他松开手,却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掀开,对吴邪道:“床上来睡。” 吴邪一怔,脸上不知不觉烫起来,恍如中了魔,身子自个儿靠过去,爬上床,贴着躺下,将被子给两人盖好,身上薄薄一层中衣外头,就是他裹着纱布,火热赤裸的胸膛。 张起灵呼吸平顺,似乎已睡着了。 如此过去大半月,张起灵伤势有明显起色,已能在吴邪搀扶下到后院走走。这日天气晴好,吴邪扫过雪,扶他往院中小坐。日光和暖,雪住风停,天地一片清朗洁白,墙边数枝寒梅开得正艳,幽幽香韵弥散。吴邪让他坐着,自己回屋端茶点,出来时,见他已独自走到嶙峋的梅树旁,看着那潋滟的繁花不语。 “小哥,坐下吧,当心身子。”吴邪过去扶他,他没有动,只问道:“前日房里的梅,就是此处折的?” “是。”吴邪点头道:“你每日在房内静养,不爱跟我说话,怕你憋着难受,可巧梅花开了,便折回来给你插在房里,你看着兴许心里舒爽些。” “我听你说就很好。”张起灵闭上双眸,静嗅那梅花上袅袅的甜香。 吴邪一怔,跟着明白他这句“我听你说就很好”,是说他只要听自己讲话就好的意思,不由微微一笑。他时常觉着张起灵高深莫测,喜怒难以揣测,加上那身本事……自己虽为他养伤祛毒,但医术本就是艰难之事,越是伤重,康复路上必吃下越多苦楚。而病痛者的心思,吴邪十分明了。他们心里虽也明白医者乃是为自己好,然伤重病沉之际,却往往在治疗的痛楚中怨恨起大夫来,觉着这般活着,不如果断死了痛快。因此,吴邪心每见他沉默,难免疑心他厌烦自己,甚至哪天一言不中,遭那柄黑刀当头劈下……此刻听他这话,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,喜滋滋道:“你若喜欢,我每日都同你说话。” “每日?”张起灵抬手抚上梅朵,指头轻轻一触,花瓣便飘飘落地,带起一阵香风。 “嗯,每日同你说话解乏,你可莫嫌我唠叨,又让你喝苦药,又要给你换药擦洗,连洗澡这等私事也不给你安闲……” “你可应了我了,每日。”张起灵声音低沉,映在雪地上格外坚定。 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分,近来官府无道,民生艰难,饶是这钱塘江畔富饶安闲的鱼米之乡,每逢此时,亦不知要倒毙多少饥饿病痛之人,然在吴邪精心调养之下,张起灵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,渐渐如常人无异了。 对吴邪这些时日的辛劳,张起灵一一看在眼里,面上不动声色,嘴上也不说一句谢。吴邪对此并不介意,他已认定此人不同寻常,俗世礼法无需挂怀,何况,他从不曾疑过自己的药食和好意,不问方子,不问饮食,凡自己端过去的,都一并接纳,让他吃就吃,给他换药就换,每隔三日,吴邪烧了热水为他洗澡洗发,也都默默遵从,十分省心。虽说张起灵除了自己,也别无他人可提供助益,但凭这份让自己尽展所长的无言信任,吴邪觉得自己一切辛苦也算有回报了。 只是,在这脉脉流水般的时日里,有些东西却隐隐变更起来。 张起灵依旧寡言,但他不多的言语间似乎越发强势,如晚间不许吴邪睡在地铺上,而是令他上床跟自己一道。吴邪起先不肯,怕自己梦中翻身,压着他伤,但张起灵坚持,吴邪也就顺着。两日下来,不见有害到他伤处的地方,才放了心。天寒地冻,两人依偎着可相互取暖,确实比在地下寒气里苦熬强多了。 又一日,吴邪打算出门采买,张起灵递过一物,让他拿着。吴邪打开一看,竟是几块碎金子,即刻便要拒绝,张起灵说是诊金,吴邪依旧摇头不受,道我救你非图报答,手头也未到艰难时候,你这般,这般见外,却显得我…… 当我是外人?张起灵忽而一问。 吴邪愣住,不知作何回答,朝夕相处一月,彼此虽不曾谈及出身来历等私事,但每日同食同寝,说外人似乎太过生疏,但若说不是外人,难不成还是内人? 怎生想,仿佛都不太对。就在吴邪颇感为难之际,张起灵已将碎金子塞入他衣襟内,道声收好,便不再多言了。 吴邪终究不敢揣着金子出门,妥当收了,依旧拿铜钱去采买,回来时偏生遇见了一队官差迎面走来。他退到旁边,低眉顺眼地让出大路,本欲如往常般待他们过去就好,不想当中一个领头的却盯住了他。这人身材高大壮实,满脸横肉,看吴邪立在一边,上前盘查。 “听说你家近日有客?”这人随口一问。 “不……不曾有。”吴邪浑身一震,只当小哥之事泄露了出去,霎时手脚冰凉,却也知此刻万万不能失了镇静,只咬着牙,低头回话。 “家里无外人么?领我们去看看。”这人往吴邪肩头一推,催他快走,其余人等便围上来,形成个插翅也难飞的圈子。吴邪无法,只能慢慢往前挪,心里已是七上八下,万分忧惧。 万一这帮狗腿发现小哥,盘查起来,如何是好? 小哥如今虽无需卧床,但那濒死之伤痛,岂是这一月内完全养得回来的? 万一,万一不慎冲撞起来,他怎生自保? ……若真如此,自己拼出这条性命也要让他安全脱身,虽不知他来自何方,有何目的,但他显然不同于碌碌庸人,而自己这条命本属多余,此刻留给他,倒也合意。 暗下决心,吴邪脚下也变得踏实,人往往惧怕死亡,但当这死字真正浮上来时,却又不那么怕了。这时,耳边又听见那官差洋洋得意的声气: “昨日上头下了文书,要我等格外盘查仔细,不可放过任何刁民,尤其你们这起外来的……那件事,那件事当真是要闹得翻江倒海了。” 吴邪不知他们呢喃的“那件事”为何,心里满满都记挂着家里的张起灵,恨不得这条路长得一无尽头,然而,家门终究还是在眼前了。 开了门,官差们一拥而入,在房里乱窜,却全无收获,最后齐齐聚集在虚掩的卧房门口,其中一人道:内中怕是有女眷,不便入内…… 有甚女眷,他就一个后生,满镇都晓得。那官差满不在乎,用力将门一推,吴邪的心也随之提高到了嗓子眼—— 一声娇吟,床上蜷缩的人影令所有人都呆住了。只见一年轻女子云鬓散乱,遮盖了半张脸,只露出剪水双瞳,内中满是惊惶,眉间还有一点殷红的朱砂。她身上裹着吴邪近日常穿的那件天青色袄子,香肩半露,白嫩皮肉晃得人眼花,颤巍巍地盯住了这一屋子男人。 “这,这……”官差怔在当场,霎时红了脸,赶紧喝令人后退,匆匆忙忙撤出去,给吴邪点头道声得罪,急急去得远了。 吴邪立在门口,只觉头上阵阵恍惚,那是谁?家里怎会突然出现个姑娘?张起灵人呢? 突然,背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 吴邪慢慢回头,见张起灵正站在自己身后三步处,散开头发,裸着上身,肩头披着自己那件天青色的袄子…… 女人…… 他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,又决然不敢相信,拼命回忆床上那惊鸿一瞥的女人,越想越觉得像,但又完全不像,即使眼睛面貌如何隐约地肖似着,可那气质声音,尤其那明显纤弱不少的骨架,怎么…… 他脑中混沌如一锅粥,脚下不自觉地随张起灵回到了卧房,张起灵关好门窗,淡淡道:“我会缩骨。” 缩骨,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缩骨。 吴邪浑身一震,不住地打量张起灵,即便从他口中亲自说出,依旧有难以置信之感,他眼前似乎又看见那女子诱人双瞳中楚楚可怜的媚色,眉间那点绝艳朱砂,还有她肩头细白皮肤,似乎朦胧透出光来…… 忽然,这些勾魂的景象都和面前的张起灵重叠在一起,吴邪骤然察觉他竟然这般,这般…… 卧房似乎猛然间变得逼仄起来,身上从外头携进来的寒冷渐转为暧昧的暖热。张起灵脱了袄子,朝他走近,吴邪刚后退两步,腿便碰到了床榻,再无可退,而张起灵继续上前,吴邪坐下去,他压上来,两人皆倒在床上,身躯密密贴在一起。 “想谁?”张起灵低柔的声音贴着他唇上问。 “想,想你方才……”吴邪声音抖抖索索,几乎发不出来,因为张起灵已含住了他下唇,轻轻啃咬。吴邪嗓子里唔了一声,不敢再说,却也不敢推开他,只能由他对自己重复着当日喂药时的唇舌厮缠。 “回来路上,你如何想的?”含着吴邪舌头吮弄许久,直到他差点闭过气去,张起灵才慢慢放开了,低声又问。 “我想着……”吴邪一舔微微红肿的嘴唇,感觉周遭都是张起灵身上的气息,低声道:“我想万事大不了一个死字,你却万万不能死在这里,到时我拖住他们,你快走就是了。” 听此话,张起灵墨玉般的眼瞳变得更加深黑,紧紧锁住吴邪,看得他脸色越发涨红,又夹杂一丝好似决然的苍白。 他忍不住想扭开头,张起灵却不许他扭开,按着他下颌,然后微微一笑——吴邪初次见着他笑——他笑了,叹道:“以后你当如此想我。” 说罢,他又低下头来。 唇舌的紧密相触已难为此刻注解,所有言语尽融在冬日午时隐约的热度中。张起灵不住舔吻吴邪的唇,往他口中翻搅,惹得他舌几乎跟不上自己的动作,带出吴邪丝丝缕缕的呻吟与断续的喘息。 他手上也不曾停歇,很快解开了吴邪腰带,脱开他衣衫,连贴身的中衣都褪下来,恍如剥深山里一棵极难得的冬笋,层层甲壳后边展露出最白嫩丰美的肉质,饱满轻盈,恍惚轻轻一按,内中水分就要渗出来。 吴邪躺在他下方,只觉浑身阵阵热,又似有一波波的冷,让他全身起栗,说不清是喜还是怕。他猜到张起灵想做何事,肌肤之亲他从无经验,但学医之人总隐约知晓该怎生应对。 张起灵大手滑到他腰上,褪掉他亵裤,握住他半抬头的那处时,吴邪终忍不住叫了出来,跟着便换来阵阵酥麻快活,从那被握住的物事上潮水般涌上来。 张起灵大手实在灵活,吴邪未沾风月之人,熬不得他忽轻忽重的搓揉,兼之巧劲往那最敏锐处弹弄,片刻后已肉酥骨软,脊柱却绷紧,待得那冲顶一刻,拼命也没能忍住声音,身子在榻上抖动着,腿间淋淋漓漓,都污在他手心里。 张起灵收回手,看着掌中浊液,忽而又是一笑,将之抹到指头上,就往他臀缝中最秘处探去。吴邪并未反抗,事到此,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他胸膛里涌动,恍若那禅理说到光亮处,一切便开释,既无哑谜,亦无机锋,眼底心头赤裸裸,坦荡荡。 而此刻覆在身上的他,便是天穹那一轮金光,从头顶直照到胸膛里那颗心上,将它剥开翻转,连同这个身子一起,里里外外都晒着,暖烘烘,乐融融。 吴邪尽情放松开,让张起灵的手指探入隐秘之所,研磨扩张,辗转揉弄,自己方才的东西都被涂抹在从未有人碰触过的壁上,然后他手指便退出去,换真正需要进来的那物事进来。 吴邪体内热得足以焚尽整个严冬,张起灵感到那弹性饱满,力道充盈的肌体被一寸寸顶开,委屈地退下去,又欢喜地迎上来,紧紧包裹自己同样灼热,且坚挺狰狞的部分。 他律动,吴邪发出似痛楚又似舒爽的声音;他俯身吞噬这些声音,吴邪便浑身颤抖,粘腻滑润的秘处阵阵绞紧。 床榻上好似掀起了叠叠的钱塘潮,蓬勃汹涌,固执不息地冲撞吴邪肉身的海塘,翻搅得他那处越发透湿,阵阵吞咽,里边荡荡翻了波,顺高峰而入谷底,更溢出诱人的桃花汛来…… 几度春潮翻涌,张起灵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出来,将那东西抽离时,带出隐隐黏稠水声。吴邪微微一颤,伏在他身下闭着眼,浑根手指头也动不得。张起灵又俯身含住他耳垂,悄声问如何。吴邪不答,将脸埋进被里,不敢看他,半晌后才低声道:“饿了”,平日里俊朗的声音已嘶哑。 这番爱恋相合持续到日影西斜,张起灵起身烧好水,与吴邪一道洗过,又吃了晚饭,便回到床上,互相搂着说话,这次便是他先开口。 “过几日便同我走吧。” “嗯。”吴邪低低应一声,并不问去处,只靠在他肩头,半阖眼帘,静看那片青黑的麒麟刺青渐渐隐下去,未有更多言语。 一来,他初识风月便承半日欢好,着实乏了,此刻浑身无一处不酸软,给张起灵恣意相合之处更是疼痛难当;二来,此事亦无可多言之处,他孑然一身,无亲无故,也非吴镇本地人,说走便可走,往哪里去又有何要紧? 况且当时……回来路上连死的心都存下了,此刻不但没有死,还得他应诺,哪怕往刀山火海去,似也无甚可怕。 思虑间,耳边似听得张起灵低低说了句话,一不留神却给漏过去了,未听得他所言。吴邪一愣,片刻,张起灵问道:“怕么?” 他声音低沉,语意淡淡的,面上神色也一如往常,吴邪却听出那深处藏着的浓情怜惜,脸上忍不住又阵阵发热,笑道:“我非娇怯怯的姑娘家,有何可怕的。” 张起灵将他搂得更紧,手在他腰上轻轻揉捏,力道拿得极好,酸痛困倦逐渐退下去。吴邪干脆闭了眼,靠在他肩上歇息,他看着吴邪近在咫尺的面容,似乎突然间有许多话要讲,张了几次嘴,却未有言辞出来,干脆又在吴邪唇上亲了亲,叹道:“我孤身多年,如今既有了你,自要带你一道,以后便跟着我,可好?” 吴邪睁开眼,想不到他这样干脆就说出来,本以为…… 见吴邪愣着不答,张起灵仿佛头一遭失了耐性,又凑到他唇上亲昵,喃喃道:“你那日应承我,每日同我说话,若不跟了我去,岂不违背誓约。” “我并未说不跟你去……”吴邪一面躲开他亲吻,一面在心里斟酌,最后将心一横,咬牙道:“我只顾虑一件事,担心……担心我给你惹祸上身。” 张起灵闻言,静静看着他,眸中似变换过数种神色,闪烁的喜悦、欣慰、心疼皆糅合在一起,最后融作他眼底脉脉的流波。吴邪看着他深邃的眼眸,忽觉得那里面兴许就是书本上曾说过的至死不渝。 搂着吴邪,张起灵隐隐叹口气,道:“你当日救我,怎不怕惹祸上身了?” “时刻紧急,哪有那么多想法,再瞻前顾后,你就要死在我后院里了。”吴邪笑起来,“我虽已数年不曾为人诊治,但这一身本事还在,医者仁心亦在,不管你是盗匪也好,流寇也罢,终究一条性命,不能眼睁睁看你死过去。” 张起灵嗯了一声,忽然道声得罪,那日刚刚苏醒,疑你别有用心,因此出手时力大了些。 听他提起那刻,吴邪颇感意外,道你既疑我,为何还轻薄我呢?那般喂药有悖常理,莫非你其实是个风月场里惯了的,即便身子半死不活,也不忘这些苟且…… “吴邪。”张起灵打断他的话,似有些无奈,扭头道:“我不曾与人亲近。”言毕,他顿一顿,接着道:“那时伤极重,只得如此试探你,其实一下之后就明白你绝未矫饰,后你每日那般细心,一片真心待我,我自然越发……” 他似乎从未讲过这般温软掏心的话,说得极别扭,且越讲越慢,好容易熬到“越发”二字,再无声音。 吴邪也不搭腔,心里却知晓这就是他定情的意思了,忍不住捂了半张脸,默默扭开头,两人间陷入寂静,只闻得桌上烛火爆出两星灯花的细微声响。 又过片刻,吴邪始终不敢先回头,张起灵岔开话题,道:“你一身好医术,却不肯为人看诊,这当中必有缘故。” “……非不愿,乃是不能。” 讲完这几个字,吴邪长叹口气,默然许久。张起灵手往他背脊上不断抚摸,似安慰,又似鼓舞,吴邪方又低声道:“些须过往涉及我家中旧事,虽已过去多年,但如今,如今你我既这样……”他毕竟初经风月之人,于此还生嫩得很,说到这些,脸上自然涨红,掩不住地露出羞赧之色。 当下已至掌灯时分,四周悄无声息,唯两人言语切切,情意绵绵,张起灵看他不自觉中露出如斯醉人面貌,哪里还禁得住,只觉热血净往身下那处走,直想再度俯上去,却听吴邪声如蚊呐地道:“……既这样,你便如我夫人一般,虽无媒妁聘约,亦当终身相伴,此后你我一体,我该将身家来历告你知晓。” 夫人一般……张起灵忍住笑意,在吴邪脸上轻轻捏了一把。他发觉这短短一日间,笑意竟比过去三年还要多。他对此也不遮挡了,对吴邪道:“夫人二字,当由我说才妥当。” 吴邪早已臊得坐立不安,张口结舌半日,才找回想说的话,张起灵也不迫他,由他慢慢整理思绪。待到吴邪理清心绪,准备妥当,头一句便是“我并非吴镇人,乃是外头迁居过来的。” “嗯。”张起灵略一点头,此事他已知晓,这段时日虽不曾外出,但察言观色,语言打探间,对吴邪这些浅显的小隐秘早已了然于心。 “我来吴镇,仅因着此处姓吴的人家多,便于藏匿,若有人问起,也只当我是外头亲族回归本家聚集之处罢了,不会想到别的吴家上去。” 别的吴家……张起灵心头一闪,似有所动,面上依旧压住了,静待吴邪说下去,只听他又道:“我家里……其实是临安人氏。” 临安?吴家? 张起灵一怔,肩头渐渐绷紧,连吴邪接下去说了何事都未曾听进去,只慢慢问道:“临安吴家……可是十年前被灭门的吴家?” “小哥你知晓?”吴邪停下来,颇为诧异。 知晓,怎会不知晓,当年那事……他突然觉着心里堵住了,层层焦虑和不安海浪样涌上来,看着吴邪的脸,猛然将他抱紧,在床上翻了个身,手往他下半截摸去。 “小……小哥你这是?”吴邪晕头转向,下意识便踢一腿,脚掌却被张起灵握住,另一手直接往他脚踝外侧摸,几番抚弄,很快发现那里残留的一个伤疤。 摸到那处伤疤,心里便如一盆雪水淋了下来。 原来是吴邪…… 竟是吴邪。 “怎的了,小哥。”吴邪不明他心思,坐起身来,张起灵呆着了,毫无反应,吴邪便搂住他,轻抚他头发,心想莫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? 十年前临安吴家灭门,并非十分轰动的大事,市井之人往往只记得同年被诛杀的杨家,那时一夜间杀了数百人,江水都染得通红。 小哥大约未曾想到自己便是吴家的漏网之鱼吧。若将自己告给官府,即使不算大功一件,也足以博得赏赐。 但吴邪知小哥绝不会那样做的。 他这番表现,兴许是为自己身世感到意外。 “无妨,都过去了。”吴邪在他耳边轻声劝慰,偷眼也察他神色,未见到任何鄙夷或厌弃,唯有震惊和痛悔在他眼底闪烁。 到底怎的了? 吴邪不解,见张起灵依旧一言不发,想想又道:“我当年曾满心怨恨,后来年岁渐长,看多了世态人心,心里那把火也渐次熄灭了。吴家当时虽算得上蒙冤被诛,但也绝非洁白无瑕遭人陷害。跟着官面上行走的人厮混者,并无一个是纯然干净的,我祖父因为杨家给人参本告倒,连带受了池鱼之殃,不能全赖老天无眼。兴许这就是命格,他既上了杨家的船,就要有同杨家这条船一起葬身大海的准备。” 张起灵没有说话,反手抱住吴邪,将他用力往自己胸膛上按,吴邪吃痛,略一挣扎,他又赶紧放开了,只拉着吴邪的手,十指交握相缠。 吴邪继续道:“其实……我之所以能在十年前幸免于难,还有赖当年一位恩人刀下留情。” 刚说到此处,张起灵的手便紧了紧,深吸口气,似有话要讲,吴邪停下来,待他开口,他却只微微摇头,眉宇间隐有痛悔之色。 吴邪虽疑,却也只能接着往下道:“……那夜也同今日般下过大雪,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。漆黑中,人脚步声、马蹄声、哭喊声、箭矢破空声、烟火爆裂声混在一起,还有那房屋乱纷纷倒塌时不断发出的声响。我趁乱脱出看守,从家中逃出,一路跌跌撞撞到江边。 江水都上了冻,我慌不择路,只觉身后有人在追赶,看见眼前结冻的江面,不及思虑就疯狂往前奔逃,哪知冰面不够结实,一脚上去踏得猛了,都裂开来,下头恰好藏着一捧荆棘,裹着半支折断的铁锹,我脚上顿时被刺出一个血洞,扑倒在江岸边。” “……然后你听见脚步声,有人过来了。”张起灵突然接上了吴邪的讲述。 那夜黑而冷,愈冷,便愈发觉得夜色浓黑;而夜愈黑,便愈感到透骨的无边凄寒。吴邪倒在岸边,一时动弹不得,突听得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,有人快速接近,他心剧烈鼓动起来,挣扎着扭头,生恐是那些要命的刽子手追了过来。 他想逃走,偏偏脚上疼得钻心,又累又饿,只见着个朦胧黑影从夜色里走出来,在他面前站住。 来人身量比他高大些,却依然未到成人模样,看上去是个长他几岁的少年。少年蒙着脸,吴邪看不清他样貌,只瞥见他腰间那柄铮亮的刀,心下顿时一寒,瑟缩着想往后退,后方偏偏是破裂的冰面,刺骨江水从其下汹涌而过,当真是进不得,退不得。 这人在他面前蹲下来,吴邪觉着他眼睛里似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,然后又如那些烟火般统统熄灭。他看着吴邪满是血污,难辨五官的脸,然后将目光移到他脚上。 伤处还在汩汩地流血,这人放下刀,从怀中取出疗伤药来。吴邪又痛又饿,正当走投无路之时,看他这样,惶急心里顿时燃起希望,兼之年纪稚嫩,确实也不太懂人心险恶,当下一把握住他的手,哭着请他就救命。 这人既不说话,也不动作,仍由吴邪拉着自己的手不住哀哭,看眼泪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蜿蜒溪流,突然笑起来——他虽蒙着面,吴邪也知他笑了。他黑亮的眼睛微弯,伸手往吴邪脸上抚过,低声问道: “你是吴家人?” 吴邪一怔,略略放松的身心又紧绷起来,不敢答“是”,亦不敢答“不是”。他头上被森寒夜风吹过,痛楚和饥饿带来的混沌霎时醒了几分,猛然想到自己身份:吴家虽非钟鸣鼎食之辈,也算得临安城里医术第一的杏林名手,素来秉圣人教诲,苦修医理,上至州府贵戚,下至流民商贩,救治了数不清的伤者病患。 家里长辈们曾言:咱家积德行善数十载,老天爷总是庇佑的,就算不走仕途经济之道,光凭这医者仁心妙手,也足以荫蔽子孙,福泽后人。 然则这话未免讲得太早,吴家不惹事,却总有事端会自己惹上门来。 树大招风,临安吴家妙手回春之名越响,便有越多人慕名而来,当中自然难免心怀叵测,或别有目的之人。 记得祖父手里曾救过一位军爷,家里也猜出他身份不凡,但治病救人乃医者天职,因此不曾多问,送他来的人也隐瞒了身份,只言这是个猎户,救起来将养好后便走了。 谁知此人竟身居高位,乃是在上层倾轧中遭人暗算,遇到吴家人才得以活命。不出半年,此事给他对头知道,杀上门来,说你们坏了大人安排,该当何罪? 祖父吓个半死,吴家偏安江南,一介庶民,哪知晓京上的暗潮汹涌,当下便跪地求饶。来人先恐吓,后利诱,大讲了一通他们大人如何权势逼人,手眼通天的厉害,最后道:看在你们不知者不为罪,且确实有点真本事的份上,给你们个将功补过的机会,日后就听从临安城的杨家号令,他算大人的一条好狗,若从了,便饶你们全家老小一命;若是不乐意,那么,这城里少一家医馆又有何妨? 曹孟德连华佗都杀得,我们大人杀一个吴家,也不稀罕。祖父自然不愿,但被刀架在脖子上,也无他法可想,只能忍气吞声应下来,这帮人便去了。 杨家倒不怎么颐指气使,或许是为避嫌,并不跟他们有过多往来,只暗地里指使他们配些好方子,调些滋补膏药供上去。 然而从此之后终究是受了箍制,好比那本该自由的鸟,突然间腿上给系了绳子,振翅高飞之际,也总有人在后头把持着,由不得自个儿心意。 此后,祖父终日郁郁难安,看诊疗伤更加谨慎沉默,向来深沉的二叔更是忧虑重重。吴邪年幼,不懂他为何忧虑,他说你小,不知这“位置”二字的可怕,吴家今后即便不多走一步路,多说一句话,不参与那些人的任何布局,依旧是挂了号的了,会被人看做是杨家,甚至京里那位大人的附庸,倘若他们有半点不好,我们这些底下的……要么被抛出去做牺牲,要么随他们一同葬身。 说罢这些话,二叔又抚他头顶,叹道:“我同你三叔都是命里无后之人,死也罢了,偏偏大哥有你。你生得纯良,心地较常人好得多,不爱阴谋算计,如何撑得起这局面……” 吴邪年幼,不太懂这些话,只隐约明白家里发生了足以改天换地的大事,此事隐在水面下,晃眼看去看不出半点端倪,然而一旦发作起来…… 偶尔,他会在不安中怨恨那位带来一切风波的人,他至今也不知那人是何等身份,回京之后遭遇过哪种变故,他尚幼的心灵里只是想:这位军爷既受过我家的救命之恩,为何却不思报答呢? 吴家遭人胁迫,甚至被逼在杨家监管下做出好些违心之事,他怎从不出来帮衬一把,于这重重枷锁下解救吴家呢? “不。”张起灵突然开了口,淡然道:“受吴家恩惠之人并非寡义,也曾心心念念恩人家的安危,然他既已身亡,自然帮不到吴家了。” 原来如此么?怎得身亡了?吴邪一愣,听张起灵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对着桌上静默灯盏中微微摇曳的火光,慢慢道:“已勒燕然高奏凯,犹思曲阜低吟诗。” 说罢,张起灵转过头,伸手搂了吴邪的腰,将他抱得更紧。 “小哥,这……你知晓当年之事?”吴邪心里隐隐有感,却又不敢确认,他觉着世间当不会有此等巧合,怎么…… “知道,你先说。”张起灵静默片刻,让吴邪继续讲述当年之事。 吴邪想了想,接着道:“……我犹豫好一阵,终究还是告诉那人自己是吴家的。他似松了口气,边给我包扎脚上伤口,边说我伤得重,此处会留疤,终身难去。 我不当回事,只问他能否救我家人出来,他却又不说话了,将我抱起来,放到避风处,嘱咐我不要出声,待天亮再来看我。我无法可想,脚上动不得,只得提心吊胆熬到天明, 他果然来了,给我一些银钱,并一包食物,让我入夜后往南走。我明白他是诚心救我,挣扎着叩谢恩人,请问他名姓,他不答,想看看他容貌,好在心里有个念想,他依旧不理睬,转身去了。我对着他背影磕了几个头,发誓日后若有机缘再见,必好生报答。” “吴邪……”听到此处,张起灵眼里越发温柔得要溢出来,在他额上亲了亲,低声道:“你已报答过了。” 吴邪看他在灯下越发显得俊逸英伟的模样,眼底不由盈起笑意,心中一片明了,嘴上却佯装不懂,问道:“当真是你么?” “是我。”张起灵抚着他腰,在他唇角辗转亲吻,吴邪也迎上去,同他亲昵,唇舌厮磨间,身子也密密贴合到一起。 肌肤相熨,张起灵只觉那处硬烫,直想同吴邪彻夜相欢,然顾虑到他讲述未完,想那之后故事,若吴邪知晓……一腔热望就此强压下,不忍,亦不敢妄加狎昵。 吴邪却不知他心中纠结,那处虽还有些疼,心里是愿意的,便也伸手搂住了张起灵,更主动软下身去俯就,在他胸膛上亲吻舔舐,感到身下肌肤变得越发火热,麒麟纹身亦一点点浮现。 得吴邪如斯爱恋信任,且丢了矜持刻意逢迎,张起灵心底五味陈杂,最后都化作万分的痴爱怜惜,暗暗发下几遍誓约,不论往事如何惨烈,今后定要吴邪相伴携手人世,缱绻白首,无一日分离。除这一个吴邪之外,普天之下再无人可动心,无人可亲近。 打定主意,张起灵一把将他拉下,同自己胸膛相贴,狠狠往他嘴上厮缠亲吻,直到吴邪唇舌酸麻,嗓眼里呜呜哀求,才恋恋不舍地放开。 手指早在他臀缝中摸索,慢慢探压进去,辗转揉弄按压,待那秘处有了湿软之意,火烫地扩开后,才让吴邪趴在榻上,扶住他胯骨,预备从后入去。 吴邪早已面色通红,喘息急促,知晓张起灵即刻要同自己行鱼水欢好,那处接纳之所便越发敏锐,说不清是爱是羞,只颤巍巍、热烫烫地放松身子,秘处内隐隐泛出湿润之意,仿佛那雏鸟饿得狠了,只盼吃食赶紧塞来。 脸埋在被里,吴邪脑中乱纷纷一片,一闭眼,似乎就看见十年前的自个儿,同十年的他在冰寒夤夜里初见。 他一言不发,替自己包扎伤口,将自己抱起来,放到僻静处……恍惚间,他已俯下身,在自己唇上亲吻吮吸,然后解净两人衣衫,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抚弄,引燃一拨拨撩人的火。 又一眨眼,十年已倏忽而去,两人在吴镇西郊的房舍内袒裸纠缠。自己趴在榻上,张起灵火烫坚挺之物慢慢顶入,吴邪只觉一把钝头大棍将身子剖开来,下边说不出的胀痛,却又百般欣喜,万分舍不得,一寸寸将这柄粗棍吞咽下去,并由他握着胯骨抽动起来。 数十抽后,吴邪腰酸腿软,肌肤上隐隐有炭火滚过,又热,又有不知是痛是痒的感觉,丝丝缕缕,酥麻难耐,嗓子里抑不住便出了声儿,呜呜嗯嗯,随那一下紧似一下的撞击起伏。 张起灵听在耳里,只觉吴邪那一声声皆叫在自己心尖儿上,说不出的勾人,又想怜他,又想将他直往死里折腾,恨不能榨出他更多声气来,至此腰臀越发下力,手也绕到前边,拨弄吴邪那物事。本已半抬头的东西很快全然立起来,而吴邪嘴里的声调,也更加千回百转,如嘶喊,如哀泣,堪堪笔墨难言。 “唔……小,小哥……我……”又过一阵,吴邪虽伏在榻上,却如在浪里颠簸,几不知置身何方,嗓子里词不达意地唤那人。他便俯下身来,含住耳垂吮弄,呼出的热气都喷在吴邪耳朵里。吴邪听他也喘着,问自个儿如何了。 “你,你慢些……”吴邪嘶声告饶,却换来张起灵一声轻笑,跟着便是越发迅捷而刚猛的动作,吴邪再忍耐不得,哀鸣一声,双腿颤颤地抖动,一腔精华尽喷了出来。 “不等我,该罚。”张起灵眼中溢起得意,嘴上说得轻巧,身上险些也随着尽了,皱眉强忍吴邪内中阵阵湿热的紧缩,略作停顿,待他泄完后,才又大开大阖地挺弄起来。 吴邪浑身软如棉絮,热如沸水,感觉整个人恍惚火上一块渐融的酥烙,手脚身躯都不见了,只那处被火挟着,越发敏锐,仍张起灵恣意赏玩,又过好一阵后,才终于被他紧紧抱住,在自个儿深处得了意。 外间大雪纷扬,卧房内春色一片。 次日醒来,已是日上三竿,吴邪浑身酸软难抬,后腰上阵阵隐痛,拿手一按便疼得更加厉害,侧头看去,见到腰侧青紫痕迹,不由咂舌,心道这张起灵不愧是功夫在身的,那般伤重活过来不说,连这床笫之事也……日后天天厮守一处,何须如此激烈。回想起来,昨夜他似有话要讲,最后却又不曾说出来,连自己昔日经历也未曾说全。 正思索间,卧房门推开,张起灵进来看吴邪,他早已梳洗完毕,连饭都做上了。吴邪颇为诧异,想不到他还会庖厨功夫,笑问起来,张起灵道自己孤身多年,若不会炊事,岂不饿死。说罢扶吴邪下床理装,共用午膳。 午后两人稍歇,张起灵搂了吴邪在榻上,替他揉捏腰腿,放松筋骨,间或说两句闲话。吴邪想他不便出门,便将吴镇上近年的情形细细讲与他听:春日里青团叫卖,郊外嬉游;夏日里荷塘朗月,蝉鸣花灯;秋天莲藕肥嫩,风高气爽;到得冬日,便家家户户闭了门,赏雪寻梅,之后杀鸡宰羊,做了新装,换过桃符,备好屠苏酒,乐呵过新年。 张起灵本非热衷世俗的性子,加上这些年经历凄苦,久疏红尘俗乐,此刻听吴邪讲起来,一想到这些情形里有吴邪,有自己,顿时心头一热,低声道:“那便一道在吴镇过年。” “好呢,日子看着也近了,明日我去采买东西,小哥喜欢什么?”吴邪笑问。 “都好。”张起灵声音低柔,看着吴邪笑盈盈的双眼,只觉心里那股暖热江水般涨起来,一点一点将他淹没,这流波暖得太醉人,让他周身隐隐刺痛,恨不能时间就此停驻。 “嗯,那我便……我想小哥一定也喜欢。” “喜欢的。” 两人朝夕相处月余,本已颇为亲厚,如今两相欢好,兼之坦陈心迹,明白这缘分的红丝早在数年前便已系在各自身上,因此愈加珍爱,直将彼此看做了这世上唯一的牵连,除开狎昵欢好之情热,更有脉脉相拥之深沉温软。 午憩过后,二人携手往后院散心。吴邪家后院颇为僻静,东面遥望钱江水,西侧对着青崖山。昨夜雪落茫茫,将嶙峋山势尽皆遮挡,远远看去,如一条沉睡的白色盘龙。 吴邪烧滚水,替两人沏茶,他自个儿杯里盛着雪峰云翠,替张起灵备的却是九曲红梅,恰巧合着当下之境。 “小哥,你伤体未大愈,冬日里喝暖性的好。” “还未愈么?”张起灵握住他手,淡淡一笑:“莫非怪我昨夜里不够下力?” “哎?”吴邪先是一愣,接着反应过来,耳根耐不住红了,看着张起灵不动声色的脸,心里暗嗔此人一派正经,若陡然冒出句诨话来,简直能让人臊死过去。 他嘴里慌不迭地辩道:“哪有这意思,不过忧心你伤势,当日伤得那样重……你,你要再下力,我便得死在榻上了……” 说至此处,吴邪声音已低得不能再低,腕上一抖,壶中滚水险些洒出来,张起灵眼明手快,扶住他手肘,稳稳斟好了茶。 吴邪边品茶,边看向西侧的青崖山,心里揣测张起灵当日应是从那边山上下来的。那山自己也曾攀过,仅一条断续小路,晴天可行人,雨天已难辨路径,更不说大雪之中的风险了。 他一个重伤之人,竟能顺利来到自家院内,除开功夫不凡,意志坚韧之外,更可视作命里缘法,分不开了。 吴邪微微一叹,心底那团阴云不知觉中已消散。张起灵话虽未尽,但他眉梢眼底藏起的苦楚,吴邪又怎会看不见? 昔年稚嫩,只当那是恩人,成年后忆起略一分析,便觉出事情并非那样简单,他若真为救自己而来,为何既不说姓名,连面孔也不给自己瞧见呢? 内中必还有隐情,然而不不管怎样……恩人就是恩人,不论他有何苦衷,他救了自己,此乃千真万确之事,吴邪只需感念他此处的好便足够。 在自个儿心里,当年江边那少年就是恩人。 张起灵见他出神,也不多言,只静静陪坐,角落红梅层层绽放,暗香盈盈,氤氲了这一片缄默。 思虑片刻,吴邪开口道:“小哥,昨日你问我为何不给人看诊,还未跟你讲完呢。” “嗯。” “我死里逃生,流离辗转,一面往药铺里做学徒,一面给人打些短工,同时继续钻研家里传下的医道。我想着吴家没了,留下的人除了我,便是那一身医术,若连这也扔掉,怎对得起枉死的先辈们?因此不敢有片刻懈怠,熬到成年,终于攒了几个钱,便前往蜀地,想着天高皇帝远,在那边落脚行医也不错,在锦官城中住下来。” “吴家医术不敢称冠绝天下,也算得今世一等了,天府之国物产丰沛,气候宜人,左近的两湖、广西等地也多出药材。 我小小一间医馆,起初每日诊治不过二十人,不出一年,竟也有了名声。我本不欲引人注目,便给自己定下规矩,每日仅上午看诊,午后就要闭门歇业,谁知伴着名声渐起,求诊之人也一日多似一日,早晨天不亮便有人候着,直到日落依旧不舍离去。 我虽担心过于招摇,精力亦有限,却也不忍不看,便一再破例,从半天到大半天再到整个白日,最后甚至夜里也被人请去出诊。 这般下来,虽说很快有了积蓄,日子不再艰涩,却也难免引人注目起来,大半个锦官城都知晓吴大夫妙手回春……” “你总是心软。”张起灵低声一叹,语音里半是怜爱,半是佩服。 “不心软,哪来你今日呢?”吴邪咧嘴一笑,接着道:“我那时也曾使个心眼儿,不说自己本名,只保留了姓氏,锦官城与临安相隔千里,以为这样便不会有人疑心我出身来历。 谁知一日诊个病人,竟是见过世面的,且通医理,试我推拿手法,用针手段,说这是临安吴家的路子啊,我登时满头冷汗,匆匆告辞,日后倍加小心。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过不两月,有我曾不愿诊治的泼皮听得风声,往官府里告发,当地主事的老爷因其儿子曾得我救治,心头为难,便使人悄悄告知我,说我这两年来造福城中百姓,是难得的好大夫,虽说出身有瑕,但他也不能做昧心之事,拼着辜负头上乌纱,也要成全道义良知。因此让我趁夜离去,还送我盘缠车马呢。” “这官儿倒还有点良心。”张起灵道。 吴邪点头应道:“这位老爷姓解,听说乃是张将军年轻时提携起来的,颇有将军生前的风骨,明辨是非,重情重义。” 闷油瓶略略一顿,并未言语,吴邪看他神色,又道:“我走时,解家公子一直将我送到城外十里,指点我往吴镇,说此处姓吴的多,不易引人怀疑,且安稳富足,离临安也近,不至于别家千里。 我便一路过来,落脚后发觉的确如他所言,于是在此生活。我不敢再大喇喇地开医馆,想自己读过书,字写得也不丑,便替人抄写经文,间或为人瞧点小病,不暴露自己真实医术,倒也生活得平顺。胖子……隔壁胖子有个朋友,还曾想将他妹子嫁我呢。” 说到这里,吴邪哈哈一笑,看张起灵面色如常,又道:“当然我婉拒了,一介罪人之后,漏网之鱼,怎能耽误人家好好的姑娘。” 张起灵微微点头,顿了顿,道:“你跟了我,我会护你周全。” 此话听起来颇有当家的嘱咐内子之意,吴邪不知如何应答,干脆不理,只慢慢将那句正经话说出来。 “小哥,昨夜你吟的那句,我听着十分耳熟,后来想起……那不是张将军府上的对子么?” 已勒燕然高奏凯,犹思曲阜低吟诗。 此话一出,张起灵眉毛微动,眼神里既是温柔,又是哀痛,抬头望着白茫茫的青崖山,长叹一声,幽然道:“犹勒燕然归无计,曲阜影壁句空题。” 他声音里满是说不尽的凄楚无奈,吟罢,看着满目的苍天白雪,定定出了一会儿神,才又放低声音道:“你也知此事。” “知晓的。”吴邪凝视他双眸,见那深黑瞳仁里越发深邃而温润,仿佛要融在似有似无的水雾里,立刻拉住他的手,紧紧握在掌中,柔声道:“我幼年始学习字,三叔便给我书了这句话,让我好生临帖。 我起初只是照着画,都不认识,后来他不但字字解释给我听,更告诉我,此乃张将军家的一副对子,就挂在他书房正门上。 张将军高踞庙堂,亦能甘于草莽,上护国体,下应黎民,连对江湖人士也礼遇有加。我知三叔交游广阔,很有些旁门左道的友人,甚至与这些人结拜,算家中最有见识的一个。 对他的话,我向来信服,连他都如此佩服这位张将军,必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了。” 张起灵听他这般说着,眉头便舒展开,嘴角也微微弯起,默默点了点头,似赞同他家对这位张将军的评价。 “后来我又听三叔讲过不少张将军的事,无一不英雄豪气,磊落光明,令人心向往之。我问三叔是否同这位将军很熟,结果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叔顿时黯然了,说他其实还不曾见过张将军,一直很想见,却无缘拜访,倒是与张将军的公子有过一面之缘,虽然也只是人丛里远远儿地看过去,不曾交谈,亦足令三叔津津乐道许久了。” 张起灵眉毛微动,眼睛看向远处,似想回避这个话题,吴邪却不让他得逞,握紧了他的手,接着道:“三叔说,这位少将军当时不过总角之龄,生得极好,面容端丽,剑眉星目,身姿挺拔,穿着玄色大氅,腰配一柄错金嵌宝的小刀。 恰逢端午,少将军也同其他孩童一般,眉间点了一点朱砂,却全无稚气,七分凛然气魄在身。站在人丛当中,毫不逊色其他王孙贵族的公子,连那些成年人,在他面前似乎也要矮下三分去,不愧张将军嫡亲的子嗣。三叔还说,他当时一见这位少将军,就断定他日后必有大成,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。” 张起灵没有说话,吴邪也暂且顿住。片刻后,才听张起灵低声道:“张将军早已身故,少将军自然也死了。” “小哥……”吴邪鼻子里一酸,万千过往似乎都在眼前跳跃,忍不住欺身过去,靠在他耳边道:“三叔从小就同我讲张将军家的事,后来听得张将军蒙奸人戕害,满门遭诛,我大哭了一场,心里却总是不甘不信,我想张将军家里不至于都死光了,那位长我几岁的少将军总会活下来的……” 张起灵伸手搂住吴邪,往他脸上亲了亲,拉他坐在自己身畔,哑声道:“他即便不死,也再不是什么少将军了。” “难道我喜爱的是他少将军身份么?”吴邪胸口一窒,张起灵身上郁结多年的苦楚冷如冰雪,重如大石,似乎正一块块递过来,吴邪都接下,在心里几番斟酌,终于丢开全部矜持顾虑,大胆道:“我心里爱的乃是他这个人……” “吴邪!”张起灵猛然抱紧他,将头埋在他颈窝里,吴邪也拥住他,慢慢抚过他背脊,也抚平十数年来的伤痛,不堪回望的过往。 两人一时无声,待到桌上茶都凉透了,张起灵才慢慢抬头,深深望着吴邪。吴邪给他看得有些发窘,支吾着拿起水壶,换掉残茶,重新斟上滚水,突听张起灵道:“你知当年我为何会放过你么?” 吴邪一怔,赶紧放下杯盏,紧挨他坐下来,拉着他手道:“小哥你说。” 张起灵略一思索,却又不提救吴邪之事,只从更早之前讲起。 张将军受人爱戴,却总有人不喜欢他,特别当这人将他看做官场绊脚石之后。 朝中有人只手遮天,蛊惑君王,早已是公开的秘密。而皇帝是那般古怪的一件东西:他似乎全无心智,永远被拘囿在小小皇城里,见不到世间真正的颜色,却又独断专行,千言万语、寻死觅活,通通抵不过他一个颜色,一句话语;他似乎一切尽在掌控,又似乎什么也握不住;他谨慎又冒险,时而会小心护住最平庸最无用之人,时而又鲁莽猛然斩断巩固之臣;他诚恳又多疑,对武将总比文官更忌惮了许多,仿佛那些活生生的兵士每日里效忠他的誓言都是废话,一切只看张将军个人的品性与抉择,尽管将军从未有任何不轨之意。 这一切,皆给了那人可趁之机。 这般矛盾的高压下,张将军越是正直英明,功勋显赫,便越成为一根铮亮的钢针,明晃晃插在那龙庭之主的眼里,拔除了可惜,但不拔除掉,便如插在他心坎上,日夜不得安宁。 “你说的莫不是汪……”吴邪细细思索,突然心头一震,忍不住插嘴,张起灵不答,只说连你这隐居江南的平民都知道,可想而知。 吴邪点头,只觉胸膛里砰砰乱跳,张起灵的话彷如一道霹雳,破开遮蔽多年的迷雾,他似隐隐明白了事情始末,千里之遥的帝京深处曾搅起风暴,层层叠叠晕开,扫荡神州,终于让吴家也翻覆在不可见的狂涛中。 “汪家苦心算计多时,终于得了机会,于父亲从楚地返回的途中下手,本以为万无一失,谁知父亲重伤之下依旧成功脱离,得亲卫秘密送至临安救治,也就是你们吴家了。” 那时,满京上下都说张将军死在乱中,尸骨无存。他年纪尚幼,听着满城风雨,心中又急又怕,却知万万不可乱了阵脚,身为嫡子,当一肩扛起重任,遂每日安抚众人,打探内外消息,并秘密派人出去寻访父亲下落。 张起灵深信父亲没有死,然而让他倍感诡异的是,父亲乃国之栋梁肱骨,若真死了,为何不见皇帝派人吊唁;若父亲没有死,为何也不见他派人寻找? 后来……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知晓,那禁中之人听闻父亲不实的死讯,竟膝盖一软瘫坐在龙椅上,手抚胸口长舒口气,眼泪汪汪地对身边的汪贼道:卿家英明,总算将这块心病去了。少不得还要开几台法事道场,朕再亲书一本《金刚经》烧了,压压他的怨气,以防冤魂入梦索命。 “陛下这话,岂不折杀张将军英灵?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,陛下既有此隐痛,张将军自当坦然而去,方不负龙恩啊。”汪贼跪地磕头,脸上笑得万分谄媚,于是龙椅上那人又长叹一声,幽幽道: “……张将军声望显赫,民心所归,那次平南越回来,朕便打算封他作中山王,连他不满周岁的儿子袭魏国公的诏都拟好了,你却拼死给夺下来,说万万封不得。 朕斥你大胆,你跪地痛哭,言张将军正当盛年,若给了中山王,那便是封无可封之局。我说如今北边蠢蠢欲动,西面又起邪风,若非张将军……太师,你当日如何答的?” “臣……臣当日冒死进谏陛下。”汪贼抬起头来,小心翼翼道:“臣说,即便外夷真有不稳,也不过费些兵力,我泱泱大国,难道没有第二个可带兵之人么? 即使当真不胜,也不过费些财帛,丢点荒僻之土,再不济,将宗室旁支的女儿们送去和亲,都是暂息狼烟的路子。可是,如张将军这般英武雄才,手握重兵,又日夜据守帝京,若他有一星半点儿的想法,那便……” “嗯……”龙椅上的人又长出口气,声音里似乎突然间老了十岁,道:“太师这番话如雪水灌顶,朕当时便懵了,醒悟过来后即刻将诏书烧掉,再不提此事。张将军越是不凡,朕心里便越怕,难道终有一日,朕须得将这江山社稷都赏他?到那时,朕能赏他的却只有黄泉路了。” “陛下圣明,为陛下分忧,臣不辞肝脑涂地。” 张起灵说两句,停片刻,吴邪也不打岔,就在旁边静静地听。他少时也曾意气飞扬,言谈自然不同今日,然而后来遭逢大变,心性灰顿许多,兼之大仇未报,便亦越发沉默下来。 同吴邪诉说时,心里也翻覆着那金殿上对谈,数年前褪色的记忆,与前些时日尚鲜活的记忆交叠在一起,更让人心头难以平静。 金殿上这番看似苦衷满腹,实则令人作呕的隐秘对谈,昔年的张起灵自然无从得知,乃是前些时日,当他终于潜入京城手刃仇人时,从那汪贼口中亲自讲出的。 那时刻夜已深了,簌簌白雪下,京城如巨兽之口,越发黑得惶急,太师府里灯火通明,奢靡缭乱。这被贪欲、嫉恨和堕落充塞的府中,上下各自醉生梦死,竟无人发现太师书房内的动静。 太师不愧奸贼佞臣中的翘楚,连那多年前的旧事,也表演得恍在眼前。兴许,并非他记忆超群,只因此事在太师心里印痕太深了。 那夜,张起灵的刀架在汪贼颈项上,看他字字句句,栩栩如生地道出当日金殿上的对谈,耳边忽而响起昔年父亲那句话——他说,谁坐龙庭也一样的。 这样的话,换做之前的父亲,断不可能讲出口来。 那一日终于来了,像历经数年发酵后终于成熟的酒浆,滋味浓烈而厚重,不消说那金灿灿的屠戮令,乌压压的车马,白森森的刀锋,红艳艳的鲜血……还有那五颜六色,穿街走巷,各个眼睛里腾着火,嘴上却噤若寒蝉的京都百姓,似乎都在刹那间涌到眼前。 府邸大门内外平日只需一跨的距离,此刻却隔绝了生死,一张张脸膛或熟悉或陌生,哭着闹着,然后纷纷落了地。 霍叔叔如约而至,张起灵随他走在自家满地尸山血海中,如走在另一个世界里,半滴眼泪也无。 接下来几日便是艰难的夜行,当他们离开京城,远远逃离所有危机和追捕后,霍叔叔说孩子,如今你须得选择了。 选择? 是。他看着张起灵,声音沉痛,缓缓道:大哥将你托付与我,叔叔却不能自作主张决定你日后的道路,须得你亲口决断。你若想过平静的日子,我便送你往江南安宁的市镇里,隐姓埋名,成年后娶妻生子,平顺度日。从今往后,你不再是张起灵,不再是张将军的儿子…… “我永远是张起灵,是张将军之子。” “好。”霍叔叔又像那夜一般笑了,眼里却掉下泪来,他携起这稚嫩少年的手,指着东方道:“既如此,你便随我去。 我海外三岛此后皆视你为少主,但有三件事你听好:一是亲族之仇不可忘;二是武学不登顶便无以雪耻;三是……你生得良善正直,然而既随了我这魔人,就要将天性里的十分中正灭去一半,顶多留下五分,剩下五分当是三分邪气,两分无情,否则最终仍难逃厄运。你父亲,我大哥他……便是太过热忱正直。” “……父亲累了。”张起灵低声道。 “嗯,大哥累了。”霍叔叔一顿,抬头看着天上奔涌的流云,深吸口气,负手道:“犹勒燕然归无计,曲阜影壁句空题……在那龙潭虎穴般的京城里,如何不累?” 空中怒风疾扫,搅得乱云飞散,阴沉多日的东海畔终于露出澄澈蓝天,而远远的海面上,三艘锦帆正疾行而来。 吴邪坐在张起灵身旁,听他说两句,歇一阵,始终未讲到当年同自己初遇之事,心里倒不焦急,这些故事比自己所历过往更复杂得多,小哥当年目睹家族惨祸,由将军之子骤然流落江湖,又同诸多非比寻常之人在一起,心里必然积淀了更多东西,他同自己说的,不过十之一二,更多苦楚郁结,迷茫惶惑,皆是无可对人言,亦无法化为言语的。 思想片刻,吴邪劝道:“小哥,这位霍叔叔好歹是真心疼你,若你不愿,他定不会迫你去报仇的。” “自个儿父亲的冤仇,怎能旁落他人。况且,霍叔待我虽好,性情却难免偏激,无怪江湖上称他作魔人……岛上众人受他多年统领,多是恃才傲物,桀骜不羁的性子,这两年我接手后,才慢慢转圜一些。” 张起灵叹息一声,看着吴邪,半晌没说话。吴邪不知他那深沉百转的心思,也不妄言,只静待下文。终于,张起灵再度开口了。 “当年江边遇着你,我本是该杀你的。” 哎? 吴邪一怔,瞪大眼看着他,张起灵即刻伸手搂住他腰,将他按到自己怀中,嘴唇贴住他耳畔又接着道:“我并未杀你,吴邪。” “我,我知晓的,小哥,你救了我。”吴邪不过片刻震惊,看张起灵这样,知他是鼓足勇气才将此话讲出来,心里不知几多忐忑,怕自个儿就此疏远他,记恨他,甚至再不同他一道。 可是,自己怎会那样?都已是过去的云烟,还有何事会比两人如今相知相守更紧要的么…… 想到此处,吴邪心头霎时软了,兼有酸酸麻麻的感受生出来,让他身上阵阵地疼。 忍不住伸出手去,也搂住张起灵的腰,道声小哥我不怨你,都是昔年旧事了,当年……当年那情形委实纠葛。半晌,张起灵嗯了一声,搂紧他的手终于松开些。 随这位霍叔去后几年,一日,他带张起灵返回中原,道汪贼恶狗之一的杨家终于要倒了,这样好日子,不可缺席。来到临安,霍叔令底下人趁夜对杨家大开杀戒,说张将军行踪当日就是他们泄露的。 暌违中原数载,张起灵终能触到仇人之一,且是如此痛快情景,自然也满手鲜血。随江湖外道的魔人几年,这早已不是他初次杀人了…… 诸人正杀得眼红兴起之际,忽有人来报,说吴家也在不远处,当年他家虽救过张将军一命,后来却也投了杨家助纣为虐,已打听明白,他们为汪贼贡过不少补身子的膏方,还有些见不得人的毒药。 霍叔闻言大笑,说既做了汪贼走狗,管他曾有何恩义,都已一并坏了,该杀。何况他们供奉汪贼,想必都是些恶心物事,不知间接害了多少无辜之人,不如通通杀光,落个清净。众人得令,又往吴家扑去,遂有吴邪家破人亡那一夜。 那时,张起灵心里也隐隐觉着不妥,然身在修罗场中,早已遍体血污,且少年心性未定,被复仇快慰阵阵压倒,竟不曾反对——其实反对亦无用,就霍叔那样高傲之人,那样偏激锋锐的性子,深深敬重的大哥英武磊落,国之肱骨,最后却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,如何不令他心寒齿冷,并对汪贼一脉越发恨之入骨,等到手刃仇人**时分,哪顾得上分析每一笔恩怨的来龙去脉,全部杀光,屠尽这些宵小之辈,方是他的作为。 张起灵心里起起伏伏,不知不觉落在了众人之后,赶到吴家时,四处已是一片狼藉,血火烽烟四起,哭号与呻吟交织,昔日宁静的医者之家死伤泰半,还有不断的刀锋横斩下来,断绝了一声声虚弱的呼喊。 他突然不愿再停留,信步往江边行去,脑子里忽而是父亲当年伤重垂危,蒙吴家相救的场面,忽而又是父亲听闻吴家人投了杨家后冷肃的面色。 那年父亲回京后,曾两次跟自己提到这家,欲报他们救命之恩,谁知后来探子回报,说吴家已悄悄投靠了汪贼,目前正挂在临安城的杨家下边,替汪贼琢磨那些延年壮阳的龌龊药物,此外…… 探子犹豫道:此外查得近日几起因违逆汪贼惨遭毒杀的事件,其毒物便由吴家所出,他家精通医理,配出的毒药十分令人头疼,几个大夫看过都束手无策,受害者死得苦不堪言,令汪贼好生得意。 听闻此话,父亲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,屏退众人,在书房内喝了一夜的闷酒,此后再不提吴家之事。 知悉过往种种,吴邪脸色先是阵阵泛红,又阵阵泛白,指甲深陷掌中,几乎要把皮肉掐破。他也知昔年家里受上头和杨家胁迫,做过许多药物送出去,却只当是强身健体的药丸,再不济便是些哄人的延命长生方子,从不知还有毒药,更害去许多人性命…… 他突然又想起二叔的话,二叔说自己年幼,不懂位置两字的可怕,当你身在这位置上,怎可能不做这个位置令你做的事? 祖父日日阴郁谨慎,仿若无翅之鸟,三叔也渐失了快意逍遥的面貌,甚至说吴家如果遭人剿杀也是活该…… 是了,年幼且是吴家唯一血脉,家人自不会告知自己这些隐秘,如今听到,震惊之余竟也隐隐有隔世之感,仇怨恩义,霎时净如云烟。 这纠葛命途中的起起落落,到底是恩还是仇,早已理不分明了…… 张起灵握着吴邪的手,似知他心中翻覆,只默默陪坐。片刻,吴邪长出口气,靠在他肩头,说声无妨。他又等一阵,才再度提及当日之事。 未至江边,张起灵已听得斜前方踉踉跄跄的脚步声,夹杂着凌乱呼吸,他顿知那处有一个逃亡之人。父亲生前武学造诣不凡,幼年给他打下了极好的根基,这些年跟着霍叔更是修为大进,他只需听一听风中的声气,就明白那人是何等情形。 脚步虚浮,气息散乱,若有若无的嘶声里带着哭腔,还是个孩童。 突然,这细弱声音变成了一声嘶哑的惨叫,张起灵一愣,几步过去,拂开枯朽的荻花丛,只见一位孩童跌倒在江边,脚上正汩汩冒出鲜血来。 “……我问你是否吴家人,你犹豫不答,我便知你是。”张起灵看着茶杯里袅袅的白雾,语意低柔。 “你终究还是放了我,且赠我盘缠衣食。”吴邪道。 张起灵不语,大约心中也如吴邪一般,分不清这恩情与复仇究竟各占几分,却有一个念头在凌乱的思绪中越发清晰,最后将种种想法通通压了下去:不论过去有过何等惨烈往事,自己是张起灵,他是吴邪,两人要生死厮守在一起。 想必吴邪也是这般决断。 “小哥……”吴邪靠在他肩头,张起灵搂住他,默默无语,片刻后,吴邪道:“小哥,我想起一件事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在蜀地时,我曾往大慈寺进香,于佛堂门口默立许久,寺中法师上前相询。我问法师:若有一日,昔日仇人落到我手中,该当如何?法师看我片刻,说施主身上药香萦绕,眉目清朗,当是杏林中人。既如此,那便好生救治他。 我不解,至圣先师亦云: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大师为何偏偏令我以德报怨?法师悠然道:昔年有一恶人,五毒俱全,某日见蜘蛛于房中徘徊,偶发善心,开窗放它离去。恶人死后,神魂堕入无间,时时受烈焰焚身之苦。 忽一日,蜘蛛悬于穹顶,将蛛丝垂到他面前,口作人言道:恩人,我来救你,快顺着丝线攀上来。恶人忆起此乃生前救过的那蜘蛛,赶紧搂着蛛丝往上爬。 他爬至半途,突觉蛛丝乱晃,且有一股力将他往下拖,低头看去,只见那地狱中的许多人,竟也顺着这根蛛丝往上爬,眼见着就要将丝扯断。 恶人惶惶,恶念也涌上心头,便猛踢下方人,想这等升天之途,只我一人前行就好,怎可让你们占便宜?谁知他越是踢打他人,蛛丝便晃得越厉害,最后突然绷断,他便又跌回无间业火中,蜘蛛也消失了。” 张起灵默默听完,似已明白故事中韵味,搂着吴邪的手不由收紧,让他整个人都依偎到自己身上来。 吴邪又道:“法师说完故事,问我可懂。我觉着自己应当懂了,此话如醍醐灌顶,令我眼前一片光明,隐有开释之感。 法师又笑道:人生缘法,千千万万,善恶恩仇之间更难辨个一清二白,你认为是仇人的,兴许于某处亦有恩义,施主且放下,尽自己心意便是。 我默念放下二字,打定主意,即便日后仇人在我眼前,只要他伤病了,也当行医者天责,至于复仇诸事,等他好了再谈不晚。” “吴邪,吴邪……”张起灵紧搂着他,在他耳边低声呼唤,声音里隐隐颤抖,道:“将余生皆折给你赔罪,可好?” “小哥无罪。”吴邪微微一笑,轻抚他头发道:“都过去了,我讲这故事给你听,便是希望你也放开,莫继续活在仇恨里。霍叔心寒张将军之死,令你不可忘记亲族血仇,但如今……如今你大仇得报,便该放下,我想张将军在天有灵,也不愿你总是那般的。” “……我本已放开到连命也不想要了。”张起灵看着西侧隐在云雾后的青崖山,叹道:“从山上下来的时刻,我大仇已报,压在心里多年的块垒就此粉碎,世间再无一物挂怀,又身负重伤,死了应该也不打紧,谁知……遇见了你。” 原来存了如此心思,难怪……吴邪先前便觉得,张起灵身上没有一般江湖人传说中的那股豪气,恍如玄潭般静默,深不可测,虽说这是他修为深厚,然而,若心中没点灰败之意,如何会这般? “小哥,万不可有此想法,你,你要死了,我……” “有了你,还死什么。” 数日后便是新年,张起灵推迟了返回海岛的日子,同吴邪一道在镇上过年。官府风声依旧紧迫,他不便出门,一切事宜便交由吴邪操办。 吴邪从未过过这样的新年,既不同于幼时同家人一处,其乐融融的新年,更不同于这些年冷清的年节,在蜀地时,新年时分会有病患携了家眷来探视他,虽也不至孤苦,但终究少了些东西。 如今和张起灵一起过年,吴邪感到别有滋味,远胜过去每一个寒暑春秋,再想到从今往后每度岁更,两人都能这般厮守,心底那份滋味便越发绵长而醇厚。 随新年脚步临近,吴邪将各色吃食玩意儿采买妥当,挂起桃符,窗上贴了福禄寿三色花样儿,房中好生妆点,并为二人皆裁剪了两套新衣,欢欢喜喜的过新年。 除夕这日又下过雪,张起灵往后院中设下香案,却不置牌位,只拉吴邪在案前跪下,面朝帝京的方向磕了头,一同拜过张将军并夫人在天之灵,再往临安方向叩首,祭拜吴家先祖。如此便算正式见过双方长辈,将两人之事落定。 磕头起来,吴邪脸上略红,不知是喜是羞,抑或雪地里冻的,张起灵看着他,悄声道:“如今你可是我张家的夫人了。” “你……你不也是吴家人么。”吴邪扭开头,只看着墙角的梅树说话。 年初一照例是不出门的,之后亦无亲戚可走,两人早已备下生活所需,这几日便在家中休养。白日间品茗对弈,写字读书,好不悠然,吴邪或说些养生健体的医理,或讲这些年行经神州的见闻,张起灵也会提及海外风物,尤其岛上生活。至夜里,便有说不尽的浓情蜜意,缱绻厮缠,直如新婚一般。 间中一日,胖子来串门,见得两人情形,心里已大略知晓,颇为担忧。私下里拉住了吴邪,问此人可靠不? 吴邪这两年多得胖子这位老兄长照应,知他是个热心人,也不瞒他,检点不重要的过往告知他知晓,言两家三代前便有渊源,幼年两人也曾见过,后因时局使然,双双家破人亡,未曾想机缘巧合,最后竟又碰到了一处…… “碰到一处,那也该是做兄弟呀,你怎给人家当了媳妇呢?”胖子搓搓手,往吴邪脑门上一拍。 “什么媳妇?胖子你莫瞎说。”吴邪大窘,恨不能捂上他嘴,忙转头往门内瞧去,生恐这话给张起灵听见了。 “你当我瞎的么?”胖子不知他心思,继续指着门内道:“你同那小哥……你们方才吃饭时,你对他那尽心的模样,他看你那神色,嗯?” “好了胖子,我……我要走的人了,你便少说两句吧。”这句句都是实话,听在耳里越发让人尴尬,吴邪挨不过,低头讨饶。 知他皮薄,胖子打趣两句也罢了,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正事,问道:“真要随他去么?” “……嗯。” “我不曾出海,但听闻海外风高浪险,那岛上人又都是江湖上混的,你不怕么?”胖子低声问。 “也无甚可怕的。”吴邪想想,道:“小哥说岛上恰巧缺个医者,我去了他们定都欢迎得紧,何况有他护着我,应当无事。至于那位霍叔,已于三年前离岛,他随着年纪愈增,心性便愈发平和,深感年轻时杀戮太过,因此离了海岛,信步游历神州,寻僧访道去了。” “唔……听着倒也还好,总之你多保重,吴镇虽不是你家乡,但也住了两年,你若走了,我跟媳妇都念着你的。” “无妨,小哥已应了我,此后每隔两年都会陪我回来一趟,往吴镇同你们聚首,然后再去蜀地,去京城……将我们此前生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呢。” 听到这里,胖子心里终于放下,道声这小哥确实是个人物,虽不清楚他本事如何,但想来必是极好的,关键这思虑甚是妥当,面上看着寡言,不说哄你的话,实则比那起王孙公子之辈强多了,你忧虑的,他一一打点,让人无话可说,过去后一切顺遂就好。 吴邪点头,心里一片宁静,虽舍不得胖子与吴镇诸多乡亲,但人生在世,便是一个选择的过程。同张起灵往海上仙境去,固然逍遥美好,但未来有何遭际尚难以断言。然而,不论如何,既选择了他,就当伴他好好行完这条路。 两人又闲话几句,胖子突想起一事,道:“最近官府风声松些了,你可知么?” “松了?”吴邪一愣,挠头道:“这官府做事总神神秘秘的,之前究竟为何风紧,我亦不知呢。” “这个么……听说是为京里的汪大人。”胖子四下一瞅,确定左近无人,才凑到吴邪耳边,悄声道:“我听说啊,之前风紧,乃是因为京城里汪大人——你知晓他吧,今上身边第一红人,只手遮天的。” 吴邪赶紧点头,这便是小哥口中的汪贼,吴家与张家共同的仇人,怎会不知? 胖子接着道:“此前汪大人遇刺,上头令缉拿刺客呢。” 吴邪一惊,这,这刺客不就是小哥吗?! 胖子不知他心思,滔滔不绝,“听闻那刺客得手后便一路往南,进入临安地界却失了踪影,官府并一些被收买的江湖人尾随而来,却连人家头发也没摸着一根——那些曾与刺客缠斗过招的,通通都见了阎王了。” 小哥竟这般厉害,吴邪暗暗咂舌,不过再如何厉害也非神仙,这一路下来,终至重伤,若非自己救下他,怕就…… 吴邪心头千回百转,对胖子絮絮叨叨的讲述已不曾听进去,只问道:“这会儿为何风声又松了呢?” “嘿,当然是因为汪大人死了呀。”胖子一拍手,笑道:“这老贼终于翘辫子了,听闻筋脉俱断,奇毒入心,生不得死不得,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嚎了一个多月才咽气,死前可把各种疼痛都受尽了。” 居然如此…… “这汪大人,不,汪老贼生前做下许多坏事,连我这江南偏僻镇上的,都知他不是好人。当年张将军的事、刘大人的事,还有书院那一干学生,不都是他下毒手?如今他不得好死,当真大快人心。老贼活着时作威作福,死了之后,那些替他办事的人登时鸟兽散,连查缉刺客之事都仅剩应付了。” “甚好……”吴邪心头突突地跳,又想笑,又压着了不愿大笑,此事已在预料之中,此刻不过再听个准信儿罢了,唯一令他心头记挂的,乃是汪贼的死法…… 胖子去后,吴邪不急着提此事,待夜间吹过灯烛,两人上床歇息时,方在张起灵耳边将此事细细讲明,末了道:“小哥,我还当你一刀杀了他呢。” “一刀杀了,如何对得起当年的冤仇。”张起灵揽过吴邪,手在他腰上揉弄,低声一笑:“这样方配他。” 这……吴邪突想起那年霍叔对张起灵的三条教诲,果然是养出了几分邪性,虽说不全符合孔孟中正之道,然如今他闯荡江湖的人,这样倒是更好,顿时也释然了。 察觉他手又在自己腰后不住抚弄,吴邪忍不住调笑:“原来你还有这般计较,此前只当你是个正直侠客,唯一的邪性不过夜间变着法儿折腾我呢。” “那今晚不变,就依昨夜的法子。”张起灵说完,翻身欺上来。 又过数日,和暖春风渐醒,青崖山上积雪始融,封冻的江水也恢复流动,连市井中叠叠的人声笑语,都显得比冬日里更鲜活。 官府风声益发息下去,那些曾走街串巷,瞪着双目四下乱扫的官差,个个也歇了气焰,变作温和憨厚的一群,间或看到吴邪,还要打声招呼,问你娘子可好?当日冲撞莫怪。 吴邪便一笑,说我家娘子很好,小误会而已,官差大哥无需挂怀。 如此情势,张起灵自然也不用十分提防,便也随吴邪出过两趟门,将吴镇上下看了一圈,回来说此地不错,安宁和乐,民风淳朴,很适合你这几年的隐居。 吴邪反问道:吴镇好,那你岛上如何? 也好。张起灵语气淡淡的,吴邪见他手往空中一招,一只鹰隼便降下来,在他臂上停住。他往鹰爪上取下一个小竹筒,抽出里边的纸卷儿来看了,略一点头,对吴邪道:“五日后船来接我们。” 这便走了么? 吴邪在心里问自己,张起灵似能听见他心头声音,赶走鹰隼,上前揽住他肩头,低声道:“岛上很好,你安心。” “安心的,小哥。其实我本就孑然一身,去哪里也无妨,何况随你一道……”吴邪笑笑,“有你之处,便可作家乡了。莫说你现今是那海外三岛的主事人,即便只是普通岛民,我也安然其乐。” “嗯。”张起灵转身回屋,另写个纸条儿给那鹰捆好,才令它远远飞去。吴邪也不问他写何事,只抬头欣赏那鹰振翅高飞的潇洒模样。 五日倏忽而去,转眼便是离开的日子,两人早已将东西收妥。临行前,吴邪在院里看看梅花,花已尽谢了,却似乎仍有脉脉香韵流转,他叹口气,最后一次给树浇了水,便锁上门出来。 二人来到胖子家,将钥匙交他保管,并把这几日配好的药物赠他。这样是受寒时用,那样是风热时用,还有时疫若来了当如何应对,林林总总,最后甚至拿出一大包产妇安胎的药材来。胖子一愣,吴邪笑说等我下次回来,嫂子多半已结珠胎,你也该当爹了。胖子便大笑起来,显然十分期盼。 就这般,吴邪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,毫无分别的凄惶与不舍,仿佛他只是去市镇上走一圈,转个身就回来的。 倒是胖子忍不住,声气有些哑了,顿了顿,最后还是只说海上风浪大,你万万保重……我那儿子生出来,还想见他义父呢。 嗯,胖子你也保重。吴邪笑起来,说两年后回来看义子,一定送份大大的见面礼。 他俩说着,张起灵并不插话,只在旁等候,不时往四下望去,看着恢复嶙峋之势的青崖山,滔滔东去的钱江水,还有空中不时掠过的白鹭,远处田间的耕牛,扶犁的农夫……东边集镇上,货郎担了东西,正轻快地走过去,嘴上叫卖声如唱曲儿般婉转。 于是路两旁阁楼上的窗便打开了,簪花的头颅伸出来,娇声询问:胭脂水粉,钗环衣饰…… 朝阳越升越高,金光暖人,将这一切都镀上温熙的颜色。胖子目送两人渐行渐远,日光在他们头上、肩上浮动,似轻纱,似薄雾,将他俩的背影映衬得越加般配,仿佛要就此融到一块儿去。 江上正停着一艘楼船,高大船帆如一面恢弘的旗帜,待两人上来,船工们即刻起航,一路顺风顺水,直下东海而去。 此去风扬万里,海阔天空,今生并肩携手,百载逍遥。 全文完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DLOVEE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